中国人喜欢说“书画同源”。但这个话题久无进展,因此也就失了新意,需要我来稍事阐发。
从眼前的新事例谈起。
近年书法渐获重视,学童捻笔作字往往清新可喜。但我常听到一些教写字的朋友主张儿童练字应从篆书开始。
他们有各种理由,可是我都不赞成。儿童练字,最基本的是把日常书写写得干净利落、端正美观,不以成为书家为目的。古文异体、草隶篆籀,不切实用,也增加儿童辨识文字的难度,还是以后再说吧。
一、具有图像性的篆字
若有了基本功,则篆字又不可不涉猎。不是说要成为书家,而是篆字有很多趣味可以参玩。
最明显的,就是它还具有很强的图像性。早期“依类象形”的象形字,固然仍近乎图画,就是指事、会意也多似符号性的图案,甚至还有些本来就是族徽之类符号。
所以后来画家谈“书画同源”的问题时,只遡源于赵孟是不对的。
赵氏题《枯木竹石图》说:“石如飞白木如籀,写竹还应八分通,若还有人能会此,须知书画本来同。”讲的只是用笔。近代黄宾虹《古画微》说:“书画同源,贵在笔法,士夫隶体,有殊庸工”,继承的就是这种说法。
这其实是元明清文人画家的窠臼,论画只从笔法上论。殊不知篆籀并不只如画木头时的用笔,它是整体都有图像性的。
(龚鹏程作品:吉金文存)
二、图像以笔法为主
但篆书的图像性有一个特点:它的图只以线条构成,而不是以涂抹或色块。这就与一般图画区分开来了。
赵孟、黄宾虹等画家论书画同源都只从笔法上讲,原因也得从这方面看。
而特别标明它这种线条性质,无疑是“铁线篆”这样的名称,整个小篆,可说都是铁线。
铁线篆,有人说是从李斯“玉筋篆”转变来的。李斯《泰山刻石》、《琅琊台刻石》等叫做玉筯篆,唐李阳冰《谦卦碑》《城隍庙碑》则为铁线篆。前者笔画均匀圆润,左右对称,犹如两根筷子,故名玉筋篆;后者用笔刚劲如铁,笔画纤细如线,故叫铁线篆。
我以为这是强生区别之谈。玉筋固然可以解释为筷子,但未必需要这样解。讲的就是小篆可以无肌、骨、血、肉,纯用如筋一般的线条来表现,故形容为铁线。两者本是同一个意思,所以唐代齐已《谢昙城大师玉筋篆书》诗称:“玉筋真文久不兴,李斯传到李阳冰”,把两人所写都称为玉筋篆。
(李斯和李阳冰的篆字,纯以筋力行。)
这是篆字比较极端的写法。我们后来可能还是会带点骨肉肌血,以求润泽些,如下面这张图这样,但线(也就是筋)还是最基本的。
(龚鹏程作品:骋书剑,舞霓裳。)
三、与道教符图及真文相呼应
但齐已诗又把玉筋篆称为“玉筋真文“是怎么回事?
真文,是道教一种文字信仰,说天地开辟时,火光振耀,出现了宇宙最初的纹理。这种纹理,即是天地之初文,后来一切事物皆由此开显,故曰真文。
真文都是云气纠缭的线条,故齐已也把玉筋篆视如真文。
不但如此,前面谈到的图像、线条、书画同源等等,也都可以合起来讲它们的道教渊源。
道教之传,是有符有图的。符就像下面这张我画的符,主要是由真文演变下来的文字。图则有五岳真形图等等。
五岳真形图,据南怀瑾说:“我们中国有一本书,不但外国人不懂,连中国人也看不懂,这本书就是无字天书,只有图案,没有文字,在《道藏》里边。以我看来,这本书就是地球物理学,全书都是图案,画了很多圈圈,都是洞洞,白洞黑洞,究竟哪一个指什么,谁也不晓得。这本书就是《五岳真形图》。在我们中国古时,认为地下面都是通的,地球是个活的生命。我们古人之所以把地球视为一个活的生命体,就是认为地球里边有人。”
全错!
(一)五岳真形图本身既是图,也属于真文,故《抱朴子内篇·遐览》:“道书之重者,莫过于三皇内文、五岳真形图也。”
(二)五岳真形图不只是一张图,还有一整套配合的理论、来历说明、使用方法、相关科仪咒语等,所以它其实是有文字的。其详可见《五岳真形图序论》,收入《正统道藏》正一部,参见《云笈七签》卷七九。
(三)最重要的,五岳真形图讲的不是洞洞,不是地底下的事,而是天上与地面,是神仙观山水之象而作,图状五岳之形的。南先生把它跟南朝时的洞府说搞混了。沈约《善馆碑》:“或藏形洞府,或栖志灵岳”。藏形洞府和栖志灵岳是两路修练法,南先生不明其分际。
汉武帝太初年中,冯翊人李克就曾向汉武帝献过《五岳图》,为此,武帝特封李克为“负图先生”。其后东方朔再献《真形图》。
其《海内十洲记》记载:“禹经诸五岳,使工刻石识其里数高下,……不但刻度五岳,诸名山亦然。……臣先师谷希子者,太上真官也,昔授臣昆仑、钟山、蓬莱山及神州真形图。昔来入汉,留以寄知故人,此书又尤重于岳形图矣!……武帝欣闻其说。明年遂复从受诸真形图,常带之肋后,八节当朝拜灵书,以求度脱焉。”
这批昆仑、钟山、蓬莱山及神州真形图,规模比五岳还大。且说到大禹令人刻度诸山。重要的名山都有图,东方朔的老师还传给他海外昆仑山、蓬莱山等仙山的真形图。刻度就是描绘测量。
《五岳真形图》每岳一图,图形似道家之符,弯曲盘绕,画迹诡异。道士传说,佩此图入山不迷,平安大吉。明人诗云:“身佩五岳真形图,夜登天台搜落叶。”
这图,除了道家重视之外,画家也同样看重。唐人裴孝源《贞观公私画史》中即有《五岳真形图》一卷。史家亦然,《通志》便录有《古今五岳真形图》及葛洪撰《五岳真形图文》一卷。现在讲绘画史艺术史的朋友,可惜都不知道这层渊源。
宋人所编《云笈七笺》卷七十九收有东方朔撰《五岳真形图序》,曰:“五岳真形者,山水之象也。盘曲回转,陵阜形势,高下参差,长短卷舒,波流似于奋笔,锋芒畅乎岭崿,云林玄黄,有如书字之状,是以天真道君下观规矩,拟纵趋向,因如字之韵而随形而名山焉。”
这一段文字,既可说是工程测绘,亦可当画论看。点明了这些似字非字,奇形怪状的图形表现的是山水之象。“下观规矩”“拟纵趋向”诸语,下观,即俯视;规矩是测量用具或技法;“拟纵趋向”是指此图有方位。“波流似于奋笔,锋芒畅乎岭崿,云林玄黄,有如书字之状”则是比拟于书法。
(龚鹏程写云篆:东方灵文)
四、画图如书字
为何说图而忽然强调其笔如书字?
现在画史研究者都说宫廷画院始于五代,盛于两宋;后蜀蜀主孟昶创立的翰林图画院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出现的画院。讲得好像古代就没有这类机构、也没有这类画师似的。
殊不知朝廷中养着一批画工,是自古而然的,《庄子.田子方》说:“宋元君将画图,众史皆至“,这些人就是朝中画家。
只是历代养这批人的机构,也跟其他政府机关一样,名称变来变去。汉代叫“尚方”。唐代则阎立本担任过将作少监、将作大匠、将作大将,“将作”就是朝廷工技所在之机构,画师即在其中。
在政府中,画师属于工匠体系。比画工位阶更高一点的,是文字供奉。如汉代早期司马相如这类“文学侍从之臣”。东汉灵帝光和元年更设立了鸿都门学。因设在洛阳鸿都门而得名。由州、郡、三公荐举“能为尺牍、辞赋,及工鸟篆者”,考试合格方得入学,曾招了上千人来培养。师宜官、梁鹄等书法家据说都由此崭露头角。
这些文字艺术家,是可以当官的。在朝廷行政体系中,这些人自然便会成为画工往上效法的对象,故整体形势上,绘画益发朝书法“类化”。
吴道子就是一例。唐朝开元年间,吴以善画被召入宫廷,历任供奉、内教博士,并命他“非有诏不得画”。
吴画很多,也有不少神奇的传说。唐玄宗东封泰山,还至潞州(今山西长治)时,召吴道子、韦无忝、陈闳等同绘《金桥图》尤为著名,“时谓三绝”。吴道子主画的是桥梁、山水、车舆、人物、草树、雁鸟、器仗、帷幕等。
这画已亡逸。但当时是因玄宗见数千里间“旗鲜洁,羽卫整肃”而作,这种帝王仪仗之盛、群臣将士呼拥云簇之壮,现今仍可以从吴道子的《八十七神仙卷》里看到。
吴道子的画,特点在这张图里毕显无遗。所谓“吴带当风”,衣袂翩翩,全靠线条。
对于吴道子这样的画,研究者解说万端,又是神悟、又是佛缘、又与犍陀罗艺术对观、又和“曹衣出水”比较,都讲不清楚。因为他的笔法,秘诀全从书法来。
五、书画同笔,由篆到草
张彦远《历代名画记》其实早就说过:“国朝吴道玄古今独步,前不见顾陆、后无来者。授笔法于张旭,此又知书画用笔同矣。”强调吴道子擅长书法,并且能书画同笔,还把笔法传授给了张旭。
如果读者诸君还记得我说过东方朔《五岳真形图序》“波流似于奋笔,锋芒畅乎岭崿,云林玄黄,有如书字之状”是比拟于书法的事,自会知道这其实正是朝廷图画的传统,也是道教的传统。吴道子即是特别能体现这一点的画家,故只重线条、只谈笔法,白描取胜,不重敷彩。
实践上,《历代名画记》记:“吴生每画,落笔便去,多使琰(翟琰)与张藏布色。”他作壁画常只描个大概,其余由弟子完成。如洛阳敬爱寺《日藏月藏经变》即是翟琰完成的。
一般画史常以为这是新变,其实恐怕恰是古法。早先顾恺之画,评者即说他笔迹周密,紧劲连绵,如春蚕吐丝、春云浮空。其后人物画,曹吴二体,为学者所宗。所谓“吴带当风,曹衣出水。”曹指北齐曹仲达,本曹国人,工画梵像。吴之笔,其势圆转而衣服飘举;曹之笔,其体稠叠而衣服紧窄。长处和区别都在笔法上,跟色彩、墨法没啥关系。中国画,讲线条、重笔法,从来都是第一位的。
荆浩《笔法记》对吴有点不满,尝语人曰:“吴道子画山水,有笔无墨。又说:“吴道子笔胜于象,骨气自高,树不言图,亦恨无墨。”
他自己是想要有笔又有墨的,所以说“凡笔有四势,谓筋、肉、骨、气”。在筋之外,补充以肉、骨、气。
然而,不论如何补充,筋仍居第一位。张彦远《历代名画记》卷一《论顾陆张吴用笔》说的也是筋:“一笔而成,气脉通连,隔行不断”“虬须云鬓,数尺飞动,毛根出肉,力健有余。……巨壮诡怪,肤脉连结”。
近代由于张大千的缘故,常让人以为我国绘画,宋之前以人物画、金碧山水为主;宋以后,以水墨山水为主。因为大千先生远赴敦煌临摹北朝及唐贤壁画,正有恢复古代人物画和用色之法的雄心。他晚年的泼墨虽亦效法唐人,但墨彩并用,气貌遂大异于宋元以降者。
实情当然不是如此。张大千贡献非凡,但他的秘诀同样不在用墨用色上,而在他从曾农髯、李梅清那里学到的碑版书法中。
去敦煌学唐人用色?他难道没读过荆浩的《笔法记》?荆浩早就讲过:“水晕墨章,兴吾唐代。真思卓然,不贵五彩。”吴道子更是根本白描,有笔无墨。
可见中国画,色彩是可以去掉的,墨也可以不用,唯有气脉通连、肤脉联结、如春蚕吐丝、春云浮空,其势圆转,“波流似于奋笔,锋芒畅乎岭崿,云林玄黄,有如书字之状”,才是它的真际。从来就是“写”,不是宋元之后才把画画称为写的。书画同源,当由此观之。
这是从画这方面讲的。倒过来,你还可以顺着我这篇文章的脉络,从书法的角度想想:玉筋铁线之篆,虽已是曲折婉转的线条,毕竟一字一字,短截有“锋芒畅乎岭崿”之美,却还没有春云浮空、气脉通连之感。道家真文云篆就有了。其后更经顾恺之“笔迹周密,紧劲连绵”、吴道子“其势圆转而衣服飘举”这类画笔作用于其间,因而出现张旭、怀素那种连绵大草,岂不是很自然的事吗?
现在谈张旭怀素,只知从二王说渊源,不晓得综合书画来论笔法,故不免错认了脉络。想当年,刘禹锡有《赠眼医婆罗门僧诗》说人年未老而眼已花,“看朱渐成碧,羞日不禁风。师有金篦术,如何为发蒙?”用金篦刮去眼上浮翳,是类似现在刮去白内障的技术,据说由印度传来。如今写字的、研究书法史的,恐怕也须要以我介绍的这套“金篦术”重新发发蒙。
龚鹏程
龚鹏程,年生于台北,台湾师范大学博士,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。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。
办有大学、出版社、杂志社、书院等,并规划城市建设、主题园区等多处。讲学于世界各地。并在北京、上海、杭州、台北、巴黎、日本、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。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。